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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吟咏《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与谈儒法斗争——读《毛泽东年谱》札记之五(中)

发布日期:2021-02-25

     (四)
    
     回顾从8月5日毛泽东吟咏《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一诗开始,到这时完成八大军区司令员换防这件大事的历史过程,就可以知道“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这句诗的真实意图了。具体解决九大以后遗留的地方上军政合一的问题,司令员换防,政委不动,那么原来的管理系统不会乱,从年谱上可以知道从12月12日召开政治局会议起,为了这个中心工作,毛主席连续在13、14、15、16四天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一次又一次苦口婆心做司令员的思想工作,而且对换防过程如何欢迎、欢送也想得非常周到。从文字上看,这件事似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一切都非常顺利地实现了。在这几天的会议中,几乎每次都介绍了邓小平,为什么要一而再的向他们介绍邓小平呢?因为这些大军区司令员都有过领兵打仗的经验,军队里上下级之间在战争中自然形成生死相依的袍泽关系,过去邓也打过仗,其中有的人原来便是他的属下,他管得住他们,换张春桥,即使他是总政部主任,也管不了他们。邓过去地位高,还曾是他们的老上级,所以能管住他们。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完全没有阻力,也不是,如在14日上午,毛泽东与周恩来等的谈话内容就没有记载。那事不久,我与萧木通电话时,他就说当时他们好紧张呵,毛说过,他来开会就好,如果不来开会,我身体还好,准备打一仗,还说了辫子兵的事,那就是民国时期张勋的军队,而张勋驻军正是南京军区的地域。毛主席这个话是极而言之,作最坏的打算,毛这个话是表示自己办这件事的决心,这个话当是王洪文随周恩来听毛讲的。为此我当时组织了过去的同事写了篇关于张勋复辟的文章,这个文章发表在1974年第二期的《学习与批判》上,题目是《张勋传》,作者是赵清,毕业于北大,当时是复旦大学历史系近代史教研组的青年教师,后来去川大任教,他当然不知道写这篇文章的政治历史背景。从毛泽东整个谈话来看,他是作了最坏打算,下了决心,但尽力争取最好的结果,从正面做大家的思想工作,而且那么耐心细致,一连四天开会,一次又一次地讲,即使思想不通,也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工作总理在第一线,毛泽东讲狠话,是使这件事只能做成,没有任何其他方面的回旋余地。这件事是造福后人,尽可能避免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这件事本身也是制度建设。
     政治局成员是在19、20两天参加中央军委会议,周恩来、王洪文在21日早晨二点报送会议的情况报告,决定21日休会一天,对调的大军区分四组开会,介绍各自的情况,并协商欢迎、欢送和对各派做工作、打招呼的办法,准备在22日开全体会宣布结束会议。于是在21日下午,毛主席在中南海游泳池住处接见参加中央军委会的全体成员。这次接见,毛主席便表现为亲切、体贴,谈笑风生,真是换了另一番景象。年谱详细记录了接见的全过程,今照录如下:
     毛泽东一一与来参加会议的成员握手,他同许世友握手时说:我送你一本书,这本书比较好,叫作《天体运行论》。(朱注:这是哥白尼写的,当时是复旦大学理科大批判组翻译的,也是毛指定要看的一本大字本书。)你到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去给我搞一本天文学的书,把字放大一点,放大一倍。同徐向前握手时说:向前同志,身体还好吗?你是好人啊!同聂荣臻握手时说:荣臻同志,你是好人啊!你现在还好吗?同陈士榘握手时说:你还好吗?你是井冈山时候的,现在井冈山的没有几个人了。现在四方面军的人最多,华北的人最多,井冈山的人不多了。同朱德握手时说:老总啊,你好吗?你是红司令啊!人家讲你是黑司令,我总是批他们,我说是红司令,还不是红了吗?一一握手后,毛泽东说:我今天一晚没睡觉,我想看看同志们。你们呢,要交好班呢。有困难啊,人生地不熟。有些人就批你们,大多数呢,舍不得你们走。到一个新地方有很多困难呢,党、政、军、民都不熟。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慢慢来,就会顺手。心要宽,胆要大,无非是做官嘛,革命嘛,一个不撤,一个不批。你们想一想,总是有点缺点。我错误大呢,比你们大。(朱注:当事人听了毛这一番话,哪一个不怀着感激之情,放宽自己的心地,绷紧的弦自然就松弛下来。)
     谈到《红楼梦》时,毛泽东说: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呢。它那是把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写出来,所以有两个人,一名叫甄士隐,一名叫贾雨村。真事不能讲,就是政治斗争,吊膀子这些是掩盖它的。第四回里边有一张“护官符”,那上面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中国古代小说写得好的是这一部,最好的一部,创造了豪夺文学语言呢。(对许世友)你就只讲打仗。你这个人以后搞点文学吧。“随陆无武,绛灌无文。”绛是说周勃。周勃厚重少文,你这个人也是少文。你能够看懂《红楼梦》吗?要看五遍。《水浒》不反皇帝,专门反对贪官,宋江后来接受了招安。谈到文化大革命中一些受到冲击的老同志时,毛泽东说:(对朱德)朱毛啊,你是朱(猪),我是朱(猪)身上的毛。红司令,现在没有人骂你了吧?(朱德:没有了。)那好些了。这位同志(指朱德——编者注)跟我们一起几十年了,我跟你,四十多年了,这位同志(指邓小平——编者注)也是。邓小平现在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军委委员了。他呢,我喜欢他,有些人有点怕他。打起仗来呢,此人还是一个好人啊!我看贺龙同志搞错了,我要负责呢。当时我对他讲了:你呢,不同,你是一个方面军的旗帜,要保护你。总理也保护他呢。要翻案呢,不然少了贺龙不好呢,杨、余、傅也要翻案呢,都是林彪搞的。我是听了林彪一面之词,所以我犯了错误。小平讲,在上海的时候,对罗瑞卿搞突然袭击,他不满意。我也是听了林彪的话,整了罗瑞卿呢。有几次听一面之词,就是不好,向同志们做点自我批评。谈到中外关系时,毛泽东说:我同基辛格讲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其实只有一句话:当心!北极熊要整你美国!一整太平洋的舰队,第七舰队,二整欧洲,三整中东。苏联现在跟我们又在拉关系。最近有个什么文化部的招待会上,他们跟我们驻苏联大使馆武官处的人谈话。我们的条件,主要是两条,一要撤兵,撤到赫鲁晓夫时候那样。二要承认错误,从布加勒斯特会议开始。(问邓小平)那次会议你去了吧?邓小平说:那次我没有去,彭真、康生去了。毛泽东说:彭真对于整苏联还是有功的。接见最后,周恩来提议大家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第一段。毛泽东说:不错,就是这一条要紧。还有八项注意,第一项注意,第五项注意。第一项注意,说话要和气。第五项注意,军阀作风不要呢。
     这次八大军区司令换防调动的整个过程,是从1973年12月12日晚政治局会议开始,到12月21日为止,总共十天时间,连续不断的政治局会议和军委会议,快刀斩麻地解决这个问题,而且立下军政分家和地方的军、政人事概由中央统一调动的规矩。这可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而这件事的酝酿则从8月5日毛泽东吟咏《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开始,让大家去熟读柳宗元的《封建论》,强调的中心议题便是“百代都行秦政法”,坚持郡县制,不搞分封制。而坚持郡县制的要点是在地方上要军政分家,唐代出现藩镇割据最终导致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教训便是军队常驻一地,士兵成为将领的私属,将领统率地方行政,导致军政合一,时间长了,势必形成地方半割据状态到国家的分裂。毛泽东是用历史上的经验教训来教育我们,这是古为今用带有经典性的范例,当时中央政治局的同志如何议论柳宗元《封建论》的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了。事实上从秦始皇在全国推行郡县制起,到明清时代的行省制度,其中还是有不少发展,如明代朱元璋还是把地方十三行省的省一级行政机构划分为三个平行的机构,布政使分管行政,都指挥使分管军队,按察使分管司法和监察,以后还设巡检,作为中央派出的监察机构,在地方上军队、行政、司法的人事权都在中央,而且在人事安排上都有各种回避制度,官员的任期亦有限制。历史上的制度安排,随着时间和形势的发展,当然都会呈现出有利有弊,其中的得与失,又是随着形势的发展而变化。然而历史上的各种经验教训,还是值得我们根据现实的需要去批判地吸取其中对我们有益的部分,决不能对自己国家的历史抱虚无主义的态度。
     毛主席对历史上藩镇割据的问题,思考很久了。年谱记载1973年2月,毛主席通过姚文元布置我们注释和印刷大字本《旧唐书·李愬传》,李愬便是唐中叶平定蔡州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将领。淮西节度使的治所在蔡州(今河南省的汝南县),唐代在边境地区设置节度使,本为加强边防的统一调度,故让边区将帅总揽辖境内诸州之军、民、财政,结果导致外重内轻,为安史之乱埋下了祸根。安史之乱以后,把节度使的制度推行于内地,称为方镇,地方的军、民、财政,由军队将领一把抓以后,时间久了,他就不听中央号令了。吴元济是淮西节度使吴少阳之子,唐宪宗元和九年九月,吴少阳去世,吴元济便自领军务,地方军政机构变成世袭了。是裴度与李愬成功地平息了蔡州的叛乱,唐王朝一度中兴。毛泽东要标点注释《旧唐书·李愬传》,表明他开始设想身后一旦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该如何办的事了。从1973年2月开始,毛主席已在考虑大军区司令常驻一地,而且都兼任地方行政,再加上如许世友那样性格倔强而又有一点蛮横,自己活着不会有问题,自己去世以后他们能听谁的号令,会不会出现民国时期军阀割据局面呢?在这个问题上毛主席想的既深且远,但又不能伤害这些过去有功、现在还是方面大员的高级将领,总要想一个两全之策。1973年8月5日那首七律,让大家去读柳宗元的《封建论》还只是从制度层面让大家去思考目前所面临的地方上军政合一的状况,将来可能产生的问题,换防的办法,是毛主席与邓小平交换意见时,邓小平把茶几上的两只茶杯,交互换一个位置,毛主席立即感悟了,说英雄所见略同。然后再与叶剑英、周恩来商量,他们也认同了。但是这个方案那些大军区的司令们能接受吗?如果简单化地下达行政命令会有后遗症,如果一下子逼反了,打内战更不好办,还是要开军委会议,把大家找来,做思想工作,希望能达到两全的目的。同时还得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们中间有人不来,那该怎么办呢?那时毛主席讲狠话了,无非是张勋带辫子兵进京搞复辟,所以他会说,我身体还好,可以打一仗嘛。有这么两种思想准备,尽量把工作往好的方向做,求一个两全其美,先做通政治局的工作,然后再开军委会议,做好各大军区司令员的工作,尽可能让大家高高兴兴地实现这一次八大军区司令员换防的工作。司马相如有言:“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从这件具体事上讲,毛主席确是非常之人,八大军区司令换防,确是两全其美的非常之事,也确有非常之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毛主席之聪明才智也确实异于常人,他能真正把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转化为宝贵财富而在现实中加以运用。
     如果仔细阅读年谱1973年12月12日到21日的内容,毛主席在政治局会议上、军委会议上和最后接见全体军委委员的讲话,都非常有技巧,他有针对性地做各方面的工作。在此之前,毛主席便曾批评政治局的同志大事不报告,小事天天报,政治局不议政,军委不议军。所以这次会议开始便讲:“政治局要议政,军委要议军,不仅要议军,还要议政。军委不议军,政治局不议政,以后改了吧。”那时是叶剑英在主持军委工作,他还对着叶剑英说:“你以后胆子大一点吧。”然后提出议政议军的议题,便是大区司令员换防的问题。然后先让大家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三大纪律的第一条便是“服从命令听指挥”,毛主席还说“步调要一致,不一致就不行”,然后宣布八大军区司令换防的方案。这样相关的人员便没有讨价还价那种商量与回旋的余地,只能乖乖地服从命令。然后他再说明理由,这个理由非常简单,他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搞久了,不行呢,搞久了油了呢。有几个大军区,政治委员不起作用,司令员拍板就算。我想了好几年了,主要是军区司令员互相调动,政治委员不走。”他强调军队的司令员不能在一个地方搞得太久,他这个话在13日、14日都讲,15日的讲话则是讲到调防时如何欢迎欢送,做好相关的工作。他没有从《封建论》来讲,也没有从制度上讲,而是只讲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油了呢。他在15日的会议上再讲同样的话。再进一步讲到对待不同意见时,毛泽东说:“老吹不是一个好办法,要少吹多批。有些同志专批人家,人家批他一句都不行,像挖了他三代的祖坟呢!”言外之意调动会不会引起过去反对他的人跳出来攻击,毛泽东认为这有什么要紧,有群众会管他们的。总之堵住怕调动以后引起过去反对他的人的议论,也在那一天确定调动以后的大军区司令员不再兼省委书记,切割军政关系。毛主席谈话的另一层意见是指“政治委员不起作用,司令员拍板就算”,这个现象是存在好几年了,所以毛主席说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几年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要不要党指挥枪的问题,这一下子把司令员们那股傲气给压下去了。党指挥枪是一个原则问题,毛主席这几条,在道理上都占先了。我们知道宋初解决中唐以来藩镇割据局面的是赵匡胤,他的办法是杯酒释兵权,把将领架空了,士兵集中在开封,结果军队不会打仗,导致北宋积弱的局面。毛主席的办法是调防的只是司令员,部队军师团营依旧不变,这样将依然是将,军队仍然保持原来编制,形势需要时,仍然可以调动。过去军队支左是当时形势的需要,现在大局稳定了,军与政二者还是应有所区分,如果留在当地工作,就要脱掉军装,如果要保持军装,那就要回部队。这样军队的任务便是加强战备的训练,有任务时仍可委派有作战经验的司令员,司令员的换防并不影响他们的地位和生活。这样做比赵匡胤要高明多了,而且在制度上立下地方军政关系的界线,一举数得。毛主席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给大家都留下面子。
    
     (五)
    
     在这几天毛主席谈话中,还值得注意的另一个内容,便是向所有的政治局成员和军委成员介绍邓小平,他在12日的政治局会议上开头便讲:“我和剑英同志请邓小平同志参加军委,当委员呢,你呢,我是喜欢你这个人的,咱们中间也有矛盾啊,十个指头九个没有矛盾,就是一个指头有矛盾。”在一开始便讲他与邓的关系,毛泽东喜欢邓小平,在历史上也始终认为邓是毛派的人。在抗日战争时期,也是毛一手把邓提携起来,从八路军政治部副主任到一二九师的政委,以后是刘邓大军的政委。他与刘伯承搭档,然后是二野的政委,参加并负责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的指挥,然后是向大西南进军。他是有战功的,见过大场面,参加过大规模战役的指挥。今后若有大规模的战争,邓小平还有组织和指挥大战役的经验,这个优势是张春桥无法比拟的。建国以后,他在中央主持过书记处的日常工作,有掌控全局的经历,他果断,但性格也倔强。那时他对文革是认账的,然而毛的讲话仍留有余地,说他们之间是有矛盾的,但只是一个指头的问题。毛主席在15日的讲话中,再一次介绍邓小平,说:“我们现在请了一位参谋长,他呢,人有一些怕他。”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做事情比较果断,不留什么情面和余地。接着讲:“他办事比较果断,他一生大概是三七开。”在充分肯定的基础上,仍然留有余地。接着讲他与那些大军区司令员的关系,说邓小平是“你们的老上司”,“我请回来了,政治局请回来了,不是我一个人请回来的。你呢,人家有点怕你,我送你两句话,柔中寓刚,绵里藏针。外面和气一点,内部是钢铁公司。”换一句话说,应当刚柔相济,只有刚而缺少柔的话,许多事回旋余地不大,容易伤和气。外柔内刚,就是既要解决问题,又要不伤和气,保持队伍的团结。毛主席这次处理八大军区司令换防的过程,便是经过几年的深思熟虑,最终采取果断迅速的办法,又不伤和气,不伤人。在这一大段话中,毛泽东对邓小平还是鼓励为主,也有所批评,而这个批评也是恰到好处,让听的人感到心里舒服。毛泽东为什么在那时候会这样推重邓小平呢?应当说他出于这么几点,一是换防这个点子出于邓;二是他毕竟有掌控全局的经验,又是那些将领们的老首长,八大军区司令员在军内地位都比不上他;三是他办事有一股威势,能镇住人,而且他一生大节是好的,在周恩来之后,我们党内和军内的老同志需要这样一位能威震方方面面的人物,这是王洪文、张春桥他们代替不了的。在当时条件下,在周恩来之下,那就是邓小平了,这是当时客观历史命运所注定的。
     经过15、16日两天的会议以后,再经过19、20日两天的军委会议的讨论,大家的思想基本一致了。到了21日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接见军委委员时,那时的态度是以安抚为主,和风细雨地进一步做司令员们的思想工作。对于要调防的司令员们,他重点是做许世友的工作,这方面阻力的关键是来自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如他与许世友握手时说:“我送你一本书,这本书比较好,叫作《天体运行论》。”还要他到南京天文台去找一本天文学的书给毛。这个话的言外之意,是你许世友要放开心胸,什么事要往大处想,不要计较这次调防时个人的利害得失。后面谈话时,又对许世友讲:“你就只讲打仗,你这个人搞点文学吧。”这个时候他要许世友不要老是去思考跟自己心目中的对手如何打派仗的问题,放下眼前的不愉快,去读《红楼梦》,而且要读五遍。毛泽东借《红楼梦》中的假语村言把真事隐去,那些吊膀子是打烟幕弹,以掩盖它内在的本质。这一场八大军区司令员换防的谈话,在本质上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至于许世友是否领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毛泽东在这里还说了一个典故,“随陆无武,绛灌无文”,这个典故出在《晋书·刘元海载记》。《毛泽东年谱》在1973年7月记载,他“指示有关人员注释和印制大字本的《晋书·刘元海载记》与《旧五代史·李袭吉传》”,这二篇标点注释的古文大字本的任务,是7月末下达给我们的,我找到谭其骧老师请他注释,我们在八月间上送。《旧五代史·李袭吉传》是毛主席给姚文元读的,是给姚文元定位的。我们只上送了二份,一份是给毛主席的,一份是姚文元自己留着的。《旧唐书·李袭吉传》对李袭吉的定评是:“袭吉在武皇(即李克用)幕府垂十五年,视事之暇,唯读书业文,手不释卷,性恬于荣利,奖诱后进,不以己能格物。参决府事,务在公平。不交赂遗,绰绰有士大夫之风概矣。”这就是毛主席对姚文元的要求吧!李袭吉确实文才出众,当时割据势力最强的是在河南开封的朱温与在山西太原的李克用,朱温的力量强于李克用,李克用修书信于朱温,谋求和好,但又不能示弱。朱温看了这封李袭吉起草的书信后,赞不绝口。史称:
     “梁祖览之,至‘毒手尊拳’之句,怡然谓敬翔曰:‘李公斗绝一隅,安得此文士!如吾之智算,得袭吉之笔才,虎傅翼矣!’又读至‘马邑兒童’、‘阴山部落’之句,梁祖怒谓敬翔曰:‘李太原残喘余息,犹气吞宇宙,可诟骂之。’及翔为报书,词理非胜,由是袭吉之名愈重。”(《旧五代史·李袭吉传》)
     所谓“毒手尊拳”,是指朱温在开封之上源驿,半夜乘李克用醉卧而实施偷袭之事,其书信原文为:“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狂药致其失欢,陈事止于堪笑。”意谓大家明枪交战,何必半夜乘醉加害于吾呢?这类往事,只令人感到可笑罢了。“马邑兒童”的上下文是夸耀李克用的武装力量,其云:“五载休兵,三边校士,铁骑犀甲,云屯谷量。马邑兒童,皆为锐将。”此段的结尾是“有何觇睹,便误英聪”,意谓你不要道听途说,作出错误的判断。“阴山部落”是指李克用在北方有游牧部落为其盟邦。连当年朱温、李克用这样的人都懂得启用秀才的重要,何况如今呢?这是毛泽东要读李袭吉传的另一番用意。用现在的话讲,分管宣传工作的领导,自己也要一辈子都拿得起笔杆子,能够写得出一手好文章,会写好的调查报告,有思想,有文采,有专业训练,在思想战线上能分得清香臭和是非,而且终身要“不交赂遗,绰绰有士大夫之风概”,办事决不是仅凭上级指示搞管卡压的办法,决不能让只会说空话和套话的官僚主义者占了位子,当官做老爷地整天哼哼哈哈不干实事。
     至于《晋书·刘元海载记》中“随陆无武,绛灌无文”这二句话,是对许世友说的。刘元海是匈奴人,冒顿之后,东汉末,中原大乱,匈奴五部内迁,到了西晋末,刘元海在今山西地区建立割据政权,国号后汉。刘元海早年好读书学习,他读过《诗》、《书》、《易》、《左传》和《孙吴兵法》,他是完全接受汉族文化的匈奴后裔。这个话是他对自己的同学朱纪、范隆说的,他说:“吾每观书传,常鄙随陆无武,绛灌无文。道由人弘,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耻也。”反映这个人还是有志向的,是一个乱世的英雄。在西晋末的乱世,他能建立一个后汉的政权,也不是偶然的。他不同于石勒,石勒是苦出身,没有文化素养,是后来慢慢学的。这里随是指随何,汉初辩士,刘邦击楚,他奉命出使淮南,说服英布归汉。陆指陆贾,汉初的政治家,曾说服南越王尉佗归汉,并建议刘邦用儒术治天下,马上固然能打天下,但要懂得马下才能治天下的道理即出于他。绛,指绛侯周勃,灌指灌婴,二人出身贫贱,跟随刘邦起兵,转战南北,吕后去世以后,他们两人与陈平合谋,诛诸吕,拥立代王为汉文帝。二人都曾官至丞相,但两人都是武将,没有文学。毛泽东当时说这句话的意思,要文武双全,文人要懂得兵事,武人要学一点文化,反过来说,文武之间都要看到自己的弱点。毛泽东还说周勃“厚重少文”,出自司马迁的《史记·绛侯世家》,其云:“勃为人木彊敦厚,高帝以为可属大事。勃不好文学,每召诸生说士,东乡坐而责之:‘趣为我语。’其椎少文如此。”用周勃来指代许世友,他们的性格也有相似之处,许世友少林寺和尚出身,文化水平不高,喜欢舞枪弄棒,还有一个特点,便是看不起戴眼镜的知识分子,缺少文化,下属有人在谈《红楼梦》,受其指斥,说是吊膀子的书,干嘛要看这种书,故毛泽东反而要他去读《红楼梦》。毛泽东那样半真半假、连说带笑地开导许世友,让他别莽撞干傻事。这是毛泽东做思想工作的技巧,没有广博的知识和对人物性格的洞察,思想工作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层次。在1975年2月,四届人大开会时,我是主席团委员,而且是第一次会议主席团的执行主席,我住在京西宾馆,记得那时与许世友住在同一个楼面,一天晚上,许世友一个人在楼面的客厅走方步,我也去休息,过去我随马天水去南京时见过他,所以便迎上去向许司令员问好。尽管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愉快,但他还是说“好啊!”同时做一个握拳伸腿的动作,说你看我身体还不错吧,我说有许司令员带兵,我们就安心。毛泽东同时读《晋书·刘元海载记》与《旧五代史·李袭吉传》,思考的是一个好的领导班子,必须是文武双全,相互之间要能取长补短。毛泽东讲话的题材,正是从这二篇文章来的。
     毛泽东在12月21日接见时,与军委委员一个个分别握手,拉近乎,问好,见了徐向前问身体好吗?你是好人啊!见了聂荣臻握手,也说你是好人啊!现在还好吗?同朱德握手时说:“老总啊,你好吗?你是红司令啊!人家讲你是黑司令,我总是批他们,我说是红司令,还不是红了吗?”1966年政治局扩大会议时,朱德一度成为批评的对象,是林彪说朱德是黑司令,毛主席在九大会议上就说过朱德是我们的红司令。因为这些军委委员们在文革期间,都不同程度上受过一点冲击,毛主席这样讲是为大家消气。毛泽东还在会上讲了贺龙的事,为贺龙平反,还检讨了自己,他说:“贺龙同志搞错了,我要负责呢。”讲到杨、余、傅,称:“也要翻案呢,都是林彪搞的,我听了林彪一面之词,所以我犯了错误。”又讲到对罗瑞卿搞突然袭击的事,毛泽东也说,“我也是听了林彪的话,整了罗瑞卿。”还说有几次听一面之词,就是不好,向同志们做点自我批评。还讲到彭真,毛泽东同志还说,彭真对于整苏联还是有功的。实际上整陆定一,也与林彪有关,因为陆定一的妻子严慰冰写叶群的匿名信,这些事反映了林彪、叶群二个人报复心理极重。这样文革初期整彭罗陆杨之事,其中前面三个人都平反了,只是没有提到杨尚昆罢了。毛泽东这样亲自公开地为文革整错了的老同志一个一个平反,做自我批评,承认错误,这样大大加强了党内的团结。然而,从毛主席这番讲话中,可以知道发动这场文革除了反修防修动机是好的之外,在操作层面上,应该说基本上是失败的。当然,积极参加这场运动的群众,除了林彪一伙人之外,不能都说抱着什么罪恶的动机。然而在运动过程中,也确实有不少人私心发作,所以才有“斗私批修”和克服资产阶级派性的问题。但现实生活告诉我们,如何防修的任务依然是一个无法避免的严重问题,同样摆在我们面前,只不过不能再如搞文化大革命那样大轰大嗡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上述毛泽东接见相关人员的场合,张春桥、姚文元都是在场的,但鉴于他们的地位,只能保持沉默。其实毛主席那时那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他们啊!毛泽东在1973年7月下达的指示有关人员注释和印制大字本的目录中,便有《史记》中的陈丞相世家、绛侯周勃世家、黥布列传、灌婴传、陆贾传,这些任务也都是姚文元通过我委托和叮嘱复旦历史系中我的老师谭其骧、陈守实、杨宽及邹逸麟、王文楚、徐连达他们一起完成的,这些大字本的内容,都多多少少反映在毛泽东的这几次谈话之中。具体的组织工作是写作组历史组的王守稼与刘修明等人做的,大家都本着为党的需要,为毛主席的需要而尽心尽力、不分昼夜地努力工作,那种辛劳的程度,在谭其骧的日记中,都有相应的记载,大家几乎都是通宵达旦地赶任务,那时我们这一群人真有那么一股干劲啊!时至今日,我的老师谭其骧、陈守实、杨宽皆已作古了,我的同事如王守稼也已作古,无法与他们追叙这段难忘的往事,只能在这篇文字中怀念他们了。
     毛主席对柳宗元作品早有感慨,故1965年6月20日,与刘大杰谈话时,便称赞柳宗元作品的思想性。这是最高明的古为今用,“百代都行秦政法”这条原则我们还得继续下去,今天的反腐反贪中,可以看到有的省市,如山西省,从省委到县委,整个领导班子几乎都陷于坍塌,便只能由中央派遣和调动干部,下去整顿和调整领导班子,把反贪腐的斗争进行到底。我们的政治体制的改革只能从中国的国情和历史传统出发,不能从西方所谓的普世价值的概念出发,香港占中的问题,便是在根本出发点上错了,不能从观念出发,只能从中国的国情,从一国两制的基本制度出发,进行体制上的调整和改革。(未完待续)